深夜值班时,我习惯性翻开护理记录本,笔尖沙沙划过纸面,写下每日重复的条目:翻身、发药、测血糖……这些机械的记录,几乎填满了每页纸。偶然抬头望向走廊尽头的灯,思绪总会飘向那些帮患者翻身的瞬间。与他们对上的目光,或涣散,或闪烁,或浑浊,却都藏着不同的故事。
在阿尔茨海默病专区,日复一日的护理工作,看似单调,可当我与这些目光交汇,才真切明白每个动作背后的深意。没有人能阻止衰老,也无法逃避疾病的侵袭,包括我自己。但在这份工作中,在患者的目光里,在桌前温暖的灯光下,我触摸到了他人生命旅途的温度,感受我自己于他人所能做的一点小小努力带来的成就感与自我价值的实现。
“从前的一切都很慢。”
在这里,时间的流速却会变得忽快忽慢。当床头铃骤然响起,我总是恨不能奔跑在走廊的脚步快过时间流逝的速度;但当我坐在患者的床边,或是陪着他们站在窗前,听那些藏在皱纹里的故事缓缓流淌时,仿佛时光也被揉进了温和的夕阳与微风中。这时的我,只担心动作不够轻柔、言语不够舒缓,生怕一个仓促的举动,惊扰了这份珍贵的温情。
尽管大多记忆像是直视灯光时看到的晕影,只剩下光斑和模糊的场景。但也有些记忆,清晰地闪现到那一个个具体的时刻。
初见朱奶奶时,她攥着褪色的碎花布包,眼神惶惑地重复着“我要回家”。我轻拉住她颤抖的手,哄她的模样竟和安抚家中哭闹的小侄如出一辙——生命恍恍惚惚间真如一场轮回。
可阿尔茨海默病像团迷雾,将朱奶奶的记忆搅得支离破碎。她总在走廊里徘徊,明明刚吃完药,却举着空药杯茫然问我这是什么;转个身就忘了病房号,站在走廊尽头手足无措。我便唤她:“朱奶奶,来护士站喝口水吧!”她眯起眼睛辨认许久,才笑着蹒跚走来。
她爱摸我的工牌,用枯瘦的手指反复摩挲上面的字迹,嘴里念叨着不知哪个年代的往事——像回到了小时候搬着板凳坐在家门口,和奶奶闲话家常的夏夜,蝉鸣与蒲扇的风都温柔得恰到好处。
当然,勤劳了一辈子的老人,又总是闲不住——偶尔她会突然起身,颤巍巍地要给我捶背,明明自己站不稳,还执意拍着我的肩膀说“孩子累坏了”。
每每此时,我总是忍不住唏嘘。当旁人以为阿尔茨海默症的患者陪护是件辛苦又无趣的时候,可每当朱奶奶把我错认成她年轻时的闺蜜,拉着我絮叨“新做的衣裳”;或是突然从口袋掏出颗皱巴巴的水果糖,硬要塞给我时,我心里就泛起阵阵暖意——它或许是辛苦的,但它并不沉闷,多数时候他们像是回到了生命的开始,单纯而任性,带给我们的更多是心灵深处的柔软。
遗憾的是,面对衰老和疾病的折磨,我感觉自己的力量如此渺小。就像朱奶奶,当她今年再次因病入院时,已经只能躺在病床上无法下地。但严格来说,相比起难过,我在这里对这些需要更多照料的老人的情感,是尊重与感谢。尊重他们历经岁月沉淀的人生,尊重他们与疾病顽强抗争的勇气。而感谢,则源于他们对我们最纯粹的信任。在陪伴与守护中,我逐渐领悟到课本里护士使命的深刻内涵,也真切感受到老年康复带来的震撼与感动。
人们总以为老年康复是门关于身体机能的手艺,却不知真正的精髓在于对生命姿态的守护。这样最深的领悟往往在日复一日的护理动作里生长。
给失禁老人清理时,永远先拉严隔帘再处理污物;喂饭时汤匙必定在唇边停留半秒,等待那双浑浊的眼睛确认食物轨迹;当偏瘫患者执意用颤抖的右手自己扣纽扣,我便放缓护理节奏,静静等候。
这些无须规程约束而自然形成的默契,是我们医院用人文关怀写就的无形制度;而那些早已化作肌肉记忆的操作细节,经年累月堆叠成护理哲学的具象——在这里,患者的尊严永远比效率多一票表决权。
值夜班的时候,望着病床上安睡的老人,我常恍然顿悟:那些定时响起的翻身提醒、深夜递到唇边的温水、永远提前五分钟温好的中药,都是我们写给生命最温柔的批注。
巡查完走到护士台,再次打开护理本开始记录的时候,天色已经渐亮。走廊尽头传来早起的老人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是故事的一个章节。清晨的雾气正缓缓消散,走廊里穿梭着我们推着治疗车的身影——我们不仅是护理者,更是站在暮色与晨光交界处的人,牵着那一些布满褶皱的手,走向生命最后的体面与从容。
《礼记》中“老有所养、老有所医、老有所乐”的千年愿景,我身为护理工作者能躬身践行这份期许,与有荣焉。原来,在我努力照亮他人的时候,我的生命力也是光亮的。